司馬遷(前145年-不可考),字子長,夏陽(今陝西韓城南)人,一說龍門(今山西河津)人。西漢史學家、散文家。司馬談之子,任太史令,因替李陵敗降之事辯解而受宮刑,後任中書令。發奮繼續完成所著史籍,被後世尊稱爲史遷、太史公、歷史之父。他以其「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史識創作了中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史記》(原名《太史公書》)。被公認爲是中國史書的典範,該書記載了從上古傳說中的黃帝時期,到漢武帝元狩元年,長達3000多年的歷史,是「二十五史」之首,被魯迅譽爲「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作品
出獄後,司馬遷改任中書令,發憤撰寫史書,亦欲「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完成了中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史記》。《史記》最初沒有書名,司馬遷將書稿給東方朔看過,東方朔佩服不已,將其命名爲《太史公書》,後世稱《太史公書》爲《史記》。
「史記」原本乃各國史書的通稱,司馬遷的著述也正是參考戰國時期各國史記所作。但後來因爲《太史公書》的影響,大約在東漢時期,就已經成爲此書專名。司馬遷完成《史記》後,知道該書不被當世所容,故預先將副本存之名山,流傳後世。
《史記》對後世史學和文學的發展都產生了深遠影響。鄭樵稱:「六經之後,唯有此作」。魯迅稱譽《史記》爲「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趙翼《廿二史札記》說:「司馬遷參酌古今, 發凡起例,創爲全史,本紀以序帝王, 世家以記侯國,十表以系時事,八書以詳制度,列傳以志人物,然後一代君臣政事賢否得失,總彙於一編之中。自此例一定,歷代作史者,遂不能出其範圍,信史家之極則也。」
貨殖思想
司馬遷《貨殖列傳》的開篇,即引用老子的至治理想,而且全篇自始至終都被道家「順應自然」、「無爲而治」的自然主義思想所籠罩。
開篇所引《老子》曰:「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接着是司馬遷自己的話:「必用此爲務,挽近世塗民耳目,則幾無行矣。」這段引文省去了《老子道德經》原文中「小國寡人,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使人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幾句,並補入了「至治之極」四個字,由此可見司馬遷對《老子》這段話的重視,而緊接着引文而來的就是司馬遷自己的觀點——「必用此爲務」。
在這裏,司馬遷表面上是引用老子的話,實際上是借老子之口說出了被他改造過和發展了的至治理想。他保留了道法自然的內核,有意識地剔除了反映原始社會「小國寡人」和奴隸社會「使民」如何的思想,體現了深得道家精髓的「與時遷移」思想(《史記太史公自序》)。
司馬遷的這種至治理想,其核心是天道自然,要旨是人民的足欲。司馬遷的至治理想堪與孔子「天下爲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禮記·禮運》)的大同理想相併論,區別在於後者重秩序安排,而前者重自然演進。王充在《論衡命祿》中引用「太史公曰」,進一步概括了司馬遷的「天道自然觀」思想。太史公曰:「富貴不違貧賤,貧賤不違富貴。」「夫富貴不欲爲貧賤,貧賤自至;貧賤不求爲富貴,富貴自得也。春夏囚死,秋冬王相,非能爲之也;日朝出而暮入,非求之也,天道自然。」
天文成就
在兩漢時期的星象家中,首先要提出司馬遷。大家都知道司馬遷是一個偉大的史學家,而不知他也是一位對天文星象精到造詣的專家。其實只要仔細讀其《史記》的《天官書》、《律書》、《曆書》,就可明白稱他爲天文星家專家決非虛譽。
像司馬遷這樣博大精深的文學大師,絕對不會自劃範圍,限制自己的知識體系和探索領域。古代的史官本來以星曆之事爲其本職之一,故精通星象之學也不足爲奇。不過司馬遷能用史學家的高贍遠矚的眼光,把星象學與歷史問題結合起來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這可是其他星象家和史學家皆望塵莫及的高明之處。司馬遷並沒用星象學去佔測具體的人事變異,而是用來總結歷史規律,這不能不說是他對星系學的創造性應用。
司馬遷繼承父親遺志遺業,完成《史記》及「推古天變」之任務,並明確表述爲「通古今之變,究天人之際」,其結論表述在《天官書》中,即據春秋242年之間日食三十六、彗星三見等星象,聯繫點天子衰微、諸候力政、五伯代興及到戰國及秦漢之際的社會變亂動盪,而總結出天運三十年一小變,一百年一中變,五百年一大變,三大變爲一紀,三紀而大備的「大數」,最後才認爲「天人之際續備」。這是司馬遷天文學之應用的最重要之範例,在整個星學歷史上佔有最高地位。
此外,司馬遷又總結了戰國以來的天文學的基本原則,表述如下(亦記載於《天官書》中):「我仔細檢查史書的記裁,考察歷史上的事變,發現在100年之中,五星皆有逆行現象。五星在逆行時,往往變得特別明亮。日月的蝕食及其向南向北的運行,都有一定的速度和週期,這是星象學所要依據的最基本的數據。而星空中的紫宮星垣和東西南北四宮星宿及其所屬的衆多星辰,都是位置不變的,它們的大小程度和相互向的距離也是一定不變的,它們的分佈排列象徵着天上五官的位置。這是星象學中作爲『經』亦即不變的依據。而水、火、金、木、土星則是上天的五位輔住,它們的出現隱伏也有一定的時間和週期,但其運行速度快慢不均。這是天文學中的『緯』亦即經紫變動的部分。把這些固定的和變動的兩種星象結合起來,就可以預測人事的變化了。」
早年經歷
西漢景、武年間(時間不詳),在黃河龍門的一個小康之家中,司馬遷出生了。司馬遷的祖父司馬喜在漢文帝詔入慄米受爵位以實邊卒的政策下,用四千石慄米換取了九等五大夫的爵位,因此全家得以免於徭役。
年幼的司馬遷在父親司馬談的指導下習字讀書,十歲時已能閱讀誦習古文《尚書》、《左傳》、《國語》、《系本》等書。漢武帝建元年間,司馬談到京師長安任太史令一職,而司馬遷則留在龍門老家,身體力行,持續着耕讀放牧的生涯。
學遊天下
稍稍年長之後,司馬遷離開了龍門故鄉,來到京城長安父親的身邊。此時司馬遷已學有小成,司馬談便指示司馬遷遍訪河山去搜集遺聞古事,網羅放失舊聞。去司馬遷在二十歲時開始遊歷天下,他從京師長安出發東南行,出武關至宛。南下襄樊到江陵。渡江,溯沅水至湘西,然後折向東南到九疑。窺九疑後北上長沙,到舊羅屈原沉淵處憑弔,越洞庭,出長江,順流東下。登廬山,觀禹疏九江,展轉到錢塘。上會稽,探禹穴。還吳遊觀春申君宮室。上姑蘇,望五湖。之後,北上渡江,過淮陰,至臨淄、曲阜,考察了齊魯地區文化,觀孔子留下的遺風,受困於鄱、薛、彭城,然後沿着秦漢之際風起雲湧的歷史人物故鄉,楚漢相爭的戰場,經彭城,歷沛、豐、碭、睢陽,至梁(今河南開封),回到長安時任太史令的父親司馬談身邊。
回朝爲官
因爲父親司馬談的緣故,司馬遷回京後得以仕爲郎中。
漢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年),馳義侯授命平定西南夷,中郎將郭昌、衛廣率八校尉之兵攻破且蘭,平南夷。夜郎震恐,自請入朝稱臣。漢軍又誅邛君,殺笮侯,冉震恐,請臣置吏。隨後漢武帝在西南夷設置武都、牂柯、越巂、沈黎、文山五郡。而此時正隨漢武帝東行巡幸緱氏的司馬遷在繼唐蒙、司馬相如、公孫弘之後,再次出使西南,被派往巴、蜀以南籌劃新郡的建設。隨後又撫定了邛、榨、昆明,在第二年回朝向武帝覆命。
父授遺命
漢武帝元封元年(前110年)春天,漢武帝東巡渤海返回的路上在泰山舉行封禪大典。作爲參與制定封禪禮儀官員的司馬談卻因病留滯在周南(今湖北)未能繼續前行,更因此而心中憤懣以致病情加重。奉使西徵的司馬遷在完成任務後立即趕往泰山參加封禪大典,行到洛陽卻見到了命垂旦夕的父親。
彌留之際的司馬談對司馬遷說:「我們的祖先是周朝的太史。遠在上古虞舜夏禹時就取得過顯赫的功名,主管天文工作。後來衰落了,難道要斷送在我這裹嗎?你繼爲太史,就可以接續我們祖先的事業了。如今天子繼承漢朝千年一統的大業,到泰山封禪,而我不得從行,這是命中註定的啊!我死以後,你一定會做太史;做了太史,你千萬不要忘記我要編寫的論着啊。況且孝,是從侍奉雙親開始的,中間經過事奉君主,最終能夠在社會上立足,揚名於後世,光耀父母,這是孝中最主要的。天下稱頌周公,是說他能夠歌頌周文王、武王的功德,宣揚周、召的遣風,使人懂得周太王、王季的思想以及公劉的功業,以使始祖後稷受到尊崇。周幽王、厲王以後,王道衰落,禮樂損壞,孔子研究、整理舊有的文獻典籍,振興被廢棄了的王道和禮樂。整理《詩》、《書》,著作《春秋》,直到今天,學者們仍以此爲法則。從魯哀公獲麟到現在四百多年了,其間由於諸侯兼併混戰,史書丟散、記載中斷。如今漢朝興起,海內統一,賢明的君主,忠義的臣子的事蹟,我作爲太史而不予評論記載,中斷了國家的歷史文獻,對此我感到十分不安,你可要記在心裏啊!」司馬遷低下頭流着淚說:「小子雖然不聰敏,但是一定把父親編纂歷史的計劃全部完成,不敢有絲毫的缺漏。」
私淑古今賢
因爲在長安任職,又縫「漢之得人,於茲爲盛」的漢武盛世,司馬遷得以結識匯聚於長安的天下賢能之士。包括賈誼之孫賈嘉,公孫季功(或爲公孫弘),樊噲之孫樊他廣,平原君朱建之子,馮唐之子馮遂,田叔少子田仁,梁人壺遂,杜陵蘇建等。然而,對司馬遷影響最大的莫過於董仲舒與孔安國。
司馬遷與上大夫壺遂討論文學之時曾說過:「我聽董生說:『周朝王道衰敗廢弛,孔子擔任魯國司寇,諸侯害他,卿大夫阻撓他。孔子知道自己的意見不被採納,政治主張無法實行,便褒貶評定二百四十二年間的是非,作爲天下評判是非的標準,貶抑無道的天子,斥責爲非的諸侯,聲討亂政的大夫,爲使國家政事通達而已』」。而縱觀《史記》可知董仲舒之公羊學對司馬遷的影響主要爲:其一,公羊家頌揚湯武革命,主張以有道伐無道,成爲《史記》反暴政的思想基礎;其二,公羊家尊王攘夷&主張大一統的思想,成爲《史記》貫串全書的主要觀念;其三,公羊家崇讓、尚恥之義是《史記》褒貶歷史人物的道德標準。因孔安國爲孔子後人,家中有當世失逸的《古文尚書》十餘篇,併兼通今古文學。故而司馬遷亦嘗就《古文尚書》問故於孔安國,學習古文經學的故訓,以及別擇古文資料的古文學,掌握考信歷史的方法。而《古文尚書》作爲整個古文學的核心,司馬遷寫上古三代史亦從中作了大量的引用。司馬遷曾在《史記·孔子世家》給給予孔子「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高度讚揚。其亦吸收孔子學說和六藝經傳的精華,效法孔子精神,繼《春秋》作《史記》,完成一代大典。
討論改歷
漢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年),漢朝自建立以來已經102年了。漢室建立之初,諸事草創,大部分都沿襲了秦朝的製作。曆法則採用了較爲貼近的《顓頊歷》。儘管如此,《顓頊歷》對朔、晦的計算亦與實際情況相異。於是時任太史令的司馬遷和大中大夫公孫卿以及壺遂等人向漢武帝進言說:「《顓頊歷》已經不適合現·在的情況了,因該重新定製曆法。」。而御史大夫兒寬恰好懂得經學,漢武帝便命令兒寬去與衆博士商議修改曆法等事情。並於同年,命令公孫卿、壺遂、司馬遷、侍郎尊、大典星射姓等人討論定製《漢歷》。
遭受腐刑
漢武帝天漢二年(前99年),武帝想讓李陵爲出酒泉擊匈奴右賢王的貳師將軍李廣利護送輜重。李陵謝絕,並自請步兵五千涉單於庭以寡擊衆,武帝讚賞李陵的勇氣並答應了他。然而,李陵行至浚稽山時卻遭遇匈奴單於之兵,路博德援兵不到,匈奴之兵卻越聚越多,糧盡矢絕之後,李陵最終降敵。武帝憤怒,羣臣皆聲討李陵的罪過,唯有司馬遷說:「李陵侍奉親人孝敬,與士人有信,一向懷着報國之心。他只領了五千步兵,吸引了匈奴全部的力量,殺敵一萬多,雖然戰敗降敵,其功可以抵過,我看李陵並非真心降敵,他是活下來想找機會回報漢朝的。」然而,隨着公孫敖迎李陵未功,謊報李陵爲匈奴練兵以期反擊漢朝之後,武帝族了李陵家,而司馬遷也以「欲沮貳師,爲陵遊說」被定爲誣罔罪名。誣罔之罪爲大不敬之罪,按律當斬。
面對大闢之刑,慕義而死,雖名節可保,然書未成,名未立,這一死如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之死無異。想到文王拘於囚室而推演《周易》,仲尼困厄之時著作《春秋》,屈原放逐才賦有《離騷》,左丘失明乃有《國語》,孫臏遭臏腳之刑後修兵法,呂不韋被貶屬地纔有《呂氏春秋》傳世,韓非被囚秦國,作《說難》和《孤憤》,《詩》三百篇,大概都是賢士聖人發泄憤懣而作。 終於,在那個「臧獲婢妾猶能引決」的時代,司馬遷毅然選擇了以腐刑贖身死。至此,司馬遷揹負着父親窮盡一生也未能完成的理想,面對極刑而無怯色。在堅忍與屈辱中,完成那個屬於太史公的使命。
史記得傳
司馬遷有一個女兒嫁給楊敞。楊敞在漢昭帝劉弗陵時期,曾官至宰相。楊敞有兩個兒子,也就是司馬遷的女兒給楊家生的兩個兒子,大兒子楊忠,小兒子楊惲。楊惲自幼聰穎好學,他的母親把自己珍藏着的並且深愛着的《史記》,拿出來給他閱讀。楊惲初讀此書,便被書中的內容吸引住了,愛不釋手,一字字、一篇篇,非常用心地把它讀完。楊惲成年之後,還把它讀了好幾遍,每讀一遍總是熱淚盈眶,扼腕嘆息。在漢宣帝的時候,楊惲被封爲平通侯,這時候他看到當時朝政清明,想到他的外祖父司馬遷這部鉅著正是重見天日的時候,於是上書漢宣帝,把《史記》獻了出來,從此天下人得以共讀這部偉大的史著。
漢代
漢代研究《史記》的名家,當推揚雄和班固,他們都肯定了司馬遷的實錄精神。
揚雄在《法言》一書中寫道:「太史遷,曰實錄」。 「子長多愛,愛奇也。」 楊雄是讚揚司馬遷實錄精神的第一人,他提出的實錄與愛奇,爲歷人者所贊同,直到現在。
班固是漢代系統評論司馬遷的第一人,《漢書》中有《司馬遷傳》。班固在讚語中說:「自劉向、楊雄博極羣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狀況序事理,辯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說司馬遷「不虛美、不隱惡」,可謂一語中的,世稱其當,後人皆服。
司馬遷的「實錄」精神已成爲中國史學的優良傳統。
唐代
唐代研究《史記》成就最大者當推散文大家韓愈、柳宗元。韓、柳肯定了《史記》一書的文學價值,奠定了司馬遷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崇高地位。
韓愈十分推崇司馬遷的文學才華, 他說:「漢朝人莫不能文,獨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楊雄之爲最。」他認爲司馬遷作品的風格是「雄深雅健」, 《史記》成爲韓愈作文的樣本。
柳宗元認爲《史記》文章寫得樸素凝鍊、簡潔利落,無枝蔓之疾;渾然天成、滴水不漏,增一字不容;遣詞造句,煞費苦心,減一字不能。
宋元
宋人贊司馬遷,其著名者爲馬存贊司馬遷的壯遊和鄭樵贊司馬遷的五體結構。
馬存認爲司馬遷平生喜遊,足跡不肯一日休。司馬遷壯遊不是一般的旅遊,而是盡天下大觀以助吾氣,然後吐而爲書。所以他的文章或爲狂瀾驚濤,奔放浩蕩;或爲洞庭之波,深沉含蓄;或春妝如濃,靡蔓綽約;或龍騰虎躍,千軍萬馬。司馬遷世家龍門,念神禹立大功;西使巴蜀,跨劍閣之鳥道;彷徨齊魯,睹天子之遺風。所以,天地之間,萬物之變,可驚可愕,可以娛心,使人憂,使人悲者,子長盡取爲文章,因而子長的文章變化無窮。
南宋史學家鄭樵認爲:諸子百家,空言著書,歷代實跡,無所紀系。而司馬遷父子世司典籍,工於製作,上自黃帝,下迄秦漢,勒成一書,分爲五體:本紀紀年,世家傳代,表以正歷,書以類事,傳以蓍人。使百代而下,史家不能易其法,學者不能易其書。六經之後,惟有此書。可見鄭樵對《史記》評價之高。
明清
金聖嘆把《史記》作爲「六才子書」之一,評論《史記》序贊九十多篇。他在評《水滸傳》、《西廂記》中多次讚揚司馬遷,發表了不少真知灼見。他說:「隱忍以就功名,爲史公一生之心。」在評《屈原賈生列傳》中說司馬遷「借他二人生平,作我一片眼淚。」金聖嘆可謂司馬遷的知音。他對《史記》與小說關係的探討獨樹一幟。「《水滸傳》方法即從《史記》出來」,「《水滸傳》一個人出來,分明是一篇列傳。」清人張竹波更直言:「《金瓶梅》是一部《史記》。」可見《史記》對後世小說寫作技巧的廣泛影響。
錢謙益在《物齋有學集》中說:「司馬氏以命世之才、曠代之識、高視千載,創立《史記》。」他認爲司馬遷創立的五體結構,成爲歷代史學家編史的樣本,發凡起例之功「炳如日星矣」!
章學誠在史學理論名著《文史通義》中說:「夫史遷絕學,《春秋》之後一人而已。」他認爲《史記》一書「範圍千古、牢籠百家」,司馬遷有卓見絕識之能,《史記》有發凡創例之功。由於司馬遷有卓絕千古的識力和筆力,《史記》是「經緯乎天人之際」的一家之言,章學誠儼然比於後無來者。
趙翼在《廿二史札記》中說:「司馬遷參酌古今,發凡起例,創爲全史。本紀以序帝王,世家以記侯國,十表以系時事,八書以詳制度,列傳以專人物。然後一代君臣政事賢否得失,總彙於一篇之中。自此例一定,歷代作史者,遂不能出其範圍,信史家之極則也。」司馬遷的五體結構史學框架,一經創立,即爲經典。縱觀廿四史,無一例外。趙翼稱爲「史家之極則」,可謂精當之至。
近現代
梁啓超認爲:「史界太祖,端推司馬遷」,「太史公誠史界之造物主也」。梁啓超對《史記》評價頗高,認爲《史記》實爲中國通史之創始者,是一部博謹嚴著作。他認爲:史記之列傳,借人以明史;《史記》之行文,敘一人能將其面目活現;《史記》敘事,能剖析條理,縝密而清晰。因此他主張對於《史記》,「凡屬學人,必須一讀」。
魯迅在《漢文學史納要》一書中有專篇介紹司馬遷。魯迅認爲:「武帝時文人,賦莫若司馬相如,文莫若司馬遷。」司馬遷寫文章「不拘於史法,不囿於字句,發於情,肆於心而爲文」,因而《史記》不失爲「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魯迅的評價成爲《史記》評論中的不朽名言。
毛澤東在《爲人民服務》文中說:「人總是要死的,但死的意義有不同。中國古時候有個文學家叫做司馬遷的說過:『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爲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還重,替法西斯賣力,替剝削人民和壓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鴻毛還輕。」毛澤東對司馬遷很佩服,認爲「司馬遷覽瀟湘,泛西湖,歷崑崙,周覽名山大川,而其襟懷乃益廣」。
郭沫若特別讚賞司馬遷的文學才華。他說:「司馬遷這位史學大師實在值得我們誇耀,他的一部《史記》不啻是我們中國的一部古代的史詩,或者說它是一部歷史小說集也可以。」1958年郭沫若在爲司馬祠題寫的碑文中對司馬遷有「文章曠代雄」、「功業追尼父」的讚語。由此可見,郭沫若認爲《史記》的文學成就是極高的。
翦伯贊認爲司馬遷是中國歷史學的開山祖師,《史記》是一部以社會爲中心的歷史。他說:「中國的歷史學之成爲一種獨立的學問,是從西漢起,這種學問之開山祖師是大史學家司馬遷。《史記》是中國歷史學出發點上一座不朽的紀念碑。」他還說:「《史記》雖系紀傳體,卻是一部以社會爲中心的歷史。」司馬遷「幾乎注意到歷史上社會之每一個階層,每一個角落,每一方面的動態,而皆予以具體生動的描寫。所以我以爲,《史記》是中國第一部大規模的社會史」。
鄭振鐸認爲:自司馬遷以來,便視歷史爲時代的百科全書,所以司馬遷取的材料,範圍極廣,自政治以至經濟,自戰爭以至學術,無不包括在內,其所網絡的範圍是極其廣大的。所謂「文學史」也常常被網絡在這個無所不包的「時代的百科全書」之中。
杜鵬程在《韓城市志》序中說:「韓城素稱文史之鄉,是一座歷史悠久的文化名城,世界歷史文化名人司馬遷的故裏,一向文化較爲發達。……歷朝各代,名人輩出,其中以西漢時期偉大的史學家、文學家、思想家司馬遷最爲著名,其宏偉鉅著《史記》聞名中外,影響深遠。」
師哲說:「1940年3月,我從蘇聯回到延安後的第二天,周恩來領我去見毛主席,他同我親切握手之後,問我是哪裏人,我回答韓城人。」毛主席說:「喔,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你和司馬遷是同鄉。」對此我驚詫,我想,毛主席領導全國人民抗日,領導全國人民翻身鬧革命,晝夜操勞,日理萬機,還不忘讀《史記》,而且還能準確記住它的作者的籍貫,真了不起。」「司馬遷剛直不阿,秉筆直書,所以封建統治階級不喜歡他。1940年是人民的天下,是勞動人民當家作主的時代,我們應該大張旗鼓地、理直氣壯地宣傳其人其書其精神,還歷史以本來面目,給司馬遷以應有的歷史地位。像他這樣對人類歷史文化有貢獻的,舉世公認的人,歷史文化名人,全國有幾人?我們應該好好地讀其書,學其人,弘揚其精神。」
魏公子無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異母弟也。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爲信陵君。
公子爲人,仁而下士,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士。士以此方數千裏爭往歸之,致食客三千。當是時,諸侯以公子賢,多客,不敢加兵謀魏十餘年。
信陵君竊符救趙。兩漢。司馬遷。 魏公子無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異母弟也。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爲信陵君。 公子爲人,仁而下士,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士。士以此方數千裏爭往歸之,致食客三千。當是時,諸侯以公子賢,多客,不敢加兵謀魏十餘年。 魏有隱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貧,爲大梁夷門監者。公子聞之,往請,欲厚遺之。不肯受,曰:「臣修身潔行數十年,終不以監門困故而受公子財。」公子於是乃置酒,大會賓客。坐定,公子從車騎,虛左,自迎夷門侯生。侯生攝敝衣冠,直上載公子上坐,不讓,欲以觀公子。公子執轡愈恭。侯生又謂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原枉車騎過之。」公子引車入市,侯生下,見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與其客語,微察公子,公子顏色愈和。當是時,魏將相宗室賓客滿堂,待公子舉酒;市人皆觀公子執轡。從騎皆竊罵侯生。侯生視公子色終不變,乃謝客就車。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贊賓客,賓客皆驚。酒酣,公子起,爲壽侯生前。侯生因謂公子曰:「今日嬴之爲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門報關者也,而公子親枉車騎自迎嬴,於衆人廣坐之中,不宜有所過,今公子故過之。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車騎市中,過客,以觀公子,公子愈恭。市人皆以嬴爲小人,而以公子爲長者,能下士也。 於是罷酒,侯生遂爲上客。 侯生謂公子曰:「臣所過屠者朱亥,此子賢者,世莫能知,故隱屠間耳。」公子往,數請之,朱亥故不復謝。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趙長平軍,又進兵圍邯鄲)公。子姊爲趙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數遺魏王及公子書,請救語魏。魏王使將軍晉鄙將十萬衆救趙。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趙,旦暮且下,而諸侯敢救趙者,已拔趙,必移兵先擊之。」魏王恐,使人止晉鄙,留軍壁鄴,名爲救趙,實持兩端以觀望。平原君使者冠蓋相屬於魏,讓魏公子曰:「勝所以自附爲婚姻者,以公子之高義,爲能急人之困。今邯鄲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縱輕勝,棄之降秦,獨不憐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數請魏王,及賓客辨士說王萬端。魏王畏秦。終不聽公子。 公子自度終不能得之於王,計不獨生而令趙亡,乃請賓客,約車騎百餘乘,欲以客往赴秦軍,與趙俱死。行過夷門,見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軍狀。辭決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從。」公子行數裏,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備矣,天下莫不聞,今吾且死,而侯生曾無一言半辭送我,我豈有所失哉?」復引車還,問侯生。侯生笑曰:「臣故知公子之還也。」曰:「公子喜士,名聞天下。今有難,無他端,而欲赴秦軍,譬若以肉投餒虎,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復返也。」公子再拜,因問。侯生乃屏人間語曰:「嬴聞晉鄙之兵符常在王臥內,而如姬最幸,出入王臥內,力能竊之。嬴聞如姬父爲人所殺,如姬資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報其父仇,莫能得。如姬爲公子泣,公子使客斬其仇頭,敬進如姬。如姬之慾爲公子死,無所辭,顧未有路耳。公子誠一開口請如姬,如姬必許諾,則得虎符奪晉鄙軍,北救趙而西卻秦,此五霸之伐也。」公子從其計,請如姬。如姬果盜兵符與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將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國家。公子即合符,而晉鄙不授公子兵,而復請之,事必危矣。臣客屠者朱亥可與俱,此人力士。晉鄙聽,大善;不聽,可使擊之。於是公子泣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子曰:「晉鄙嚄唶宿將,往恐不聽,必當殺之,是以泣耳,豈畏死哉?」於是公子請朱亥。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親數存之,所以不報謝者,以爲小禮無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遂與公子俱。公子過謝侯生。侯生曰:「臣宜從,老不能,請數公子行日,以至晉鄙軍之日北鄉自剄,以送公子。」公子遂行。 至鄴,矯魏王令代晉鄙。晉鄙合符,疑之,舉手視公子曰:「今吾擁十萬之衆,屯於境上,國之重任。今單車來代之,何如哉?」欲無聽。朱亥袖四十斤鐵椎椎殺晉鄙。公子遂將晉鄙軍。勒兵,下令軍中曰:「父子俱在軍中,父歸。兄弟俱在軍中,兄歸。獨子無兄弟,歸養。」得選兵八萬人,進兵擊秦軍。秦軍解去,遂救邯鄲,存趙。趙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於界,平原君負欄矢爲公子先引。趙王再拜曰:「自古賢人,未有及公子者也!」當此之時,平原君不敢自比於人。 公子與侯生決,至軍,侯生果北鄉自剄。 魏王怒公子之盜其兵符,矯殺晉鄙,公子亦自知也。已卻秦存趙,使將將其軍歸魏,而公子獨與客留趙。
沛公軍霸上,未得與項羽相見。沛公左司馬曹無傷使人言於項羽曰:「沛公欲王關中,使子嬰爲相,珍寶盡有之。」項羽大怒曰:「旦日饗士卒,爲擊破沛公軍!」當是時,項羽兵四十萬,在新豐鴻門;沛公兵十萬,在霸上。范增說項羽曰:「沛公居山東時,貪於財貨,好美姬。今入關,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氣,皆爲龍虎,成五彩,此天子氣也。急擊勿失!」
楚左尹項伯者,項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張良。張良是時從沛公,項伯乃夜馳之沛公軍,私見張良,具告以事,欲呼張良與俱去,曰:「毋從俱死也。」張良曰:「臣爲韓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不可不語。」
鴻門宴。兩漢。司馬遷。 沛公軍霸上,未得與項羽相見。沛公左司馬曹無傷使人言於項羽曰:「沛公欲王關中,使子嬰爲相,珍寶盡有之。」項羽大怒曰:「旦日饗士卒,爲擊破沛公軍!」當是時,項羽兵四十萬,在新豐鴻門;沛公兵十萬,在霸上。范增說項羽曰:「沛公居山東時,貪於財貨,好美姬。今入關,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氣,皆爲龍虎,成五彩,此天子氣也。急擊勿失!」 楚左尹項伯者,項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張良。張良是時從沛公,項伯乃夜馳之沛公軍,私見張良,具告以事,欲呼張良與俱去,曰:「毋從俱死也。」張良曰:「臣爲韓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不可不語。」 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驚,曰:「爲之奈何?」張良曰:「誰爲大王爲此計者?」曰:「鯫生說我曰:『距關,毋內諸侯,秦地可盡王也。』故聽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當項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爲之奈何?」張良曰:「請往謂項伯,言沛公不敢背項王也。」沛公曰:「君安與項伯有故?」張良曰:「秦時與臣遊,項伯殺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來告良。」沛公曰:「孰與君少長?」良曰:「長於臣。」沛公曰:「君爲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張良出,要項伯。項伯即入見沛公。沛公奉卮酒爲壽,約爲婚姻,曰:「吾入關,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將軍。所以遣將守關者,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日夜望將軍至,豈敢反乎!願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項伯許諾,謂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項王。」沛公曰:「諾。」於是項伯復夜去,至軍中,具以沛公言報項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關中,公豈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不如因善遇之。」項王許諾。 沛公旦日從百餘騎來見項王,至鴻門,謝曰:「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河北,臣戰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得復見將軍於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郤……」項王曰:「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項王即日因留沛公與飲。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亞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范增數目項王,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項王默然不應。范增起,出召項莊,謂曰:「君王爲人不忍。若入前爲壽,壽畢,請以劍舞,因擊沛公於坐,殺之。不者,若屬皆且爲所虜。」莊則入爲壽。壽畢,曰:「君王與沛公飲,軍中無以爲樂,請以劍舞。」項王曰:「諾。」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莊不得擊。 於是張良至軍門見樊噲。樊噲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噲曰:「此迫矣!臣請入,與之同命。」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交戟之衛士欲止不內,樊噲側其盾以撞,衛士僕地,噲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髮上指,目眥盡裂。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爲者?」張良曰:「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項王曰:「壯士,賜之卮酒。」則與鬥卮酒。噲拜謝,起,立而飲之。項王曰:「賜之彘肩。」則與一生彘肩。樊噲覆其盾於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啖之。項王曰:「壯士!能復飲乎?」樊噲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懷王與諸將約曰:『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故遣將守關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耳,竊爲大王不取也!」項王未有以應,曰:「坐。」樊噲從良坐。 坐須臾,沛公起如廁,因招樊噲出。沛公已出,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辭也,爲之奈何?」樊噲曰:「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如今人方爲刀俎,我爲魚肉,何辭爲?」於是遂去。乃令張良留謝。良問曰:「大王來何操?」曰:「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鬥一雙,欲與亞父。會其怒,不敢獻。公爲我獻之。」張良曰:「謹諾。」當是時,項王軍在鴻門下,沛公軍在霸上,相去四十裏。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與樊噲、夏侯嬰、靳強、紀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從酈山下,道芷陽間行。沛公謂張良曰:「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裏耳。度我至軍中,公乃入。」 沛公已去,間至軍中。張良入謝,曰:「沛公不勝桮杓,不能辭。謹使臣良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大王足下,玉鬥一雙,再拜奉大將軍足下。」項王曰:「沛公安在?」良曰:「聞大王有意督過之,脫身獨去,已至軍矣。」項王則受璧,置之坐上。亞父受玉鬥,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曰:「唉!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爲之虜矣!」 沛公至軍,立誅殺曹無傷。
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項王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項王則夜起,飲帳中。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於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爲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
於是項王乃上馬騎,麾下壯士騎從者八百餘人,直夜潰圍南出,馳走。平明,漢軍乃覺之,令騎將灌嬰以五千騎追之。項王渡淮,騎能屬者百餘人耳。項王至陰陵,迷失道,問一田父,田父紿曰「左」。左,乃陷大澤中。以故漢追及之。項王乃復引兵而東,至東城,乃有二十八騎。漢騎追者數千人。項王自度不得脫。謂其騎曰:「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餘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於此,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今日固決死,願爲諸君快戰,必三勝之,爲諸君潰圍,斬將,刈旗,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
項羽之死。兩漢。司馬遷。 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項王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項王則夜起,飲帳中。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於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爲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 於是項王乃上馬騎,麾下壯士騎從者八百餘人,直夜潰圍南出,馳走。平明,漢軍乃覺之,令騎將灌嬰以五千騎追之。項王渡淮,騎能屬者百餘人耳。項王至陰陵,迷失道,問一田父,田父紿曰「左」。左,乃陷大澤中。以故漢追及之。項王乃復引兵而東,至東城,乃有二十八騎。漢騎追者數千人。項王自度不得脫。謂其騎曰:「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餘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於此,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今日固決死,願爲諸君快戰,必三勝之,爲諸君潰圍,斬將,刈旗,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 乃分其騎以爲四隊,四向。漢軍圍之數重。項王謂其騎曰:「吾爲公取彼一將。」令四面騎馳下,期山東爲三處。於是項王大呼馳下,漢軍皆披靡,遂斬漢一將。是時,赤泉侯爲騎將,追項王,項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馬俱驚,闢易數裏。與其騎會爲三處。漢軍不知項王所在,乃分軍爲三,復圍之。項王乃馳,復斬漢一都尉,殺數十百人,復聚其騎,亡其兩騎耳。乃謂其騎曰:「何如?」騎皆伏曰:「如大王言。」 於是項王乃欲東渡烏江。烏江亭長檥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裏,衆數十萬人,亦足王也。願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爲!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乃謂亭長曰:「吾知公長者。吾騎此馬五歲,所當無敵,嘗一日行千裏,不忍殺之,以賜公。」乃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獨籍所殺漢軍數百人。項王身亦被十餘創。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項王也。」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爲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頭,餘騎相蹂踐爭項王,相殺者數十人。最其後,郎中騎楊喜,騎司馬呂馬童,郎中呂勝、楊武各得其一體。
廉頗者,趙之良將也。趙惠文王十六年,廉頗爲趙將,伐齊,大破之,取陽晉,拜爲上卿,以勇氣聞於諸侯。藺相如者,趙人也,爲趙宦者令繆賢舍人。
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秦昭王聞之,使人遺趙王書,願以十五城請易璧。趙王與大將軍廉頗諸大臣謀: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見欺;欲勿予,即患秦兵之來。計未定,求人可使報秦者,未得。宦者令繆賢曰:「臣舍人藺相如可使。」王問:「何以知之?」對曰:「臣嘗有罪,竊計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臣語曰:『臣嘗從大王與燕王會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願結友」。以此知之,故欲往。』相如謂臣曰:『夫趙強而燕弱,而君幸於趙王,故燕王欲結於君。今君乃亡趙走燕,燕畏趙,其勢必不敢留君,而束君歸趙矣。君不如肉袒伏斧質請罪,則幸得脫矣。』臣從其計,大王亦幸赦臣。臣竊以爲其人勇士,有智謀,宜可使。」於是王召見,問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請易寡人之璧,可予不?」相如曰:「秦強而趙弱,不可不許。」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趙不許,曲在趙。趙予璧而秦不予趙城,曲在秦。均之二策,寧許以負秦曲。」王曰:「誰可使者?」相如曰:「王必無人,臣願奉璧往使。城入趙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請完璧歸趙。」趙王於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廉頗藺相如列傳(節選)。兩漢。司馬遷。 廉頗者,趙之良將也。趙惠文王十六年,廉頗爲趙將,伐齊,大破之,取陽晉,拜爲上卿,以勇氣聞於諸侯。藺相如者,趙人也,爲趙宦者令繆賢舍人。 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秦昭王聞之,使人遺趙王書,願以十五城請易璧。趙王與大將軍廉頗諸大臣謀: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見欺;欲勿予,即患秦兵之來。計未定,求人可使報秦者,未得。宦者令繆賢曰:「臣舍人藺相如可使。」王問:「何以知之?」對曰:「臣嘗有罪,竊計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臣語曰:『臣嘗從大王與燕王會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願結友」。以此知之,故欲往。』相如謂臣曰:『夫趙強而燕弱,而君幸於趙王,故燕王欲結於君。今君乃亡趙走燕,燕畏趙,其勢必不敢留君,而束君歸趙矣。君不如肉袒伏斧質請罪,則幸得脫矣。』臣從其計,大王亦幸赦臣。臣竊以爲其人勇士,有智謀,宜可使。」於是王召見,問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請易寡人之璧,可予不?」相如曰:「秦強而趙弱,不可不許。」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趙不許,曲在趙。趙予璧而秦不予趙城,曲在秦。均之二策,寧許以負秦曲。」王曰:「誰可使者?」相如曰:「王必無人,臣願奉璧往使。城入趙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請完璧歸趙。」趙王於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臺見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秦王大喜,傳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萬歲。相如視秦王無意償趙城,乃前曰:「璧有瑕,請指示王。」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卻立,倚柱,怒髮上衝冠,謂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發書至趙王,趙王悉召羣臣議,皆曰『秦貪,負其強,以空言求璧,償城恐不可得』。議不欲予秦璧。臣以爲布衣之交尚不相欺,況大國乎!且以一璧之故逆強秦之歡,不可。於是趙王乃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書於庭。何者?嚴大國之威以脩敬也。今臣至,大王見臣列觀,禮節甚倨;得璧,傳之美人,以戲弄臣。臣觀大王無意償趙王城邑,故臣復取璧。大王必欲急臣,臣頭今與璧俱碎於柱矣!」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擊柱。秦王恐其破璧,乃辭謝固請,召有司案圖,指從此以往十五都予趙。相如度秦王特以詐詳爲予趙城,實不可得,乃謂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傳寶也,趙王恐,不敢不獻。趙王送璧時,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齋戒五日,設九賓於廷,臣乃敢上璧。」秦王度之,終不可強奪,遂許齋五日,舍相如廣成傳。相如度秦王雖齋,決負約不償城,乃使其從者衣褐,懷其璧,從徑道亡,歸璧於趙。 秦王齋五日後,乃設九賓禮於廷,引趙使者藺相如。相如至,謂秦王曰:「秦自繆公以來二十餘君,未嘗有堅明約束者也。臣誠恐見欺於王而負趙,故令人持璧歸,間至趙矣。且秦強而趙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趙,趙立奉璧來。今以秦之強而先割十五都予趙,趙豈敢留璧而得罪於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臣請就湯鑊,唯大王與羣臣孰計議之。」秦王與羣臣相視而嘻。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殺相如,終不能得璧也,而絕秦趙之歡,不如因而厚遇之,使歸趙,趙王豈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卒廷見相如,畢禮而歸之。 相如既歸,趙王以爲賢大夫使不辱於諸侯,拜相如爲上大夫。秦亦不以城予趙,趙亦終不予秦璧。 其後秦伐趙,拔石城。明年,復攻趙,殺二萬人。 秦王使使者告趙王,欲與王爲好會於西河外澠池。趙王畏秦,欲毋行。廉頗、藺相如計曰:「王不行,示趙弱且怯也。」趙王遂行,相如從。廉頗送至境,與王訣曰:「王行,度道裏會遇之禮畢,還,不過三十日。三十日不還,則請立太子爲王,以絕秦望。」王許之,遂與秦王會澠池。秦王飲酒酣,曰:「寡人竊聞趙王好音,請奏瑟。」趙王鼓瑟。秦御史前書曰「某年月日,秦王與趙王會飲,令趙王鼓瑟」。藺相如前曰:「趙王竊聞秦王善爲秦聲,請奏盆缻秦王,以相娛樂。」秦王怒,不許。於是相如前進缻,因跪請秦王。秦王不肯擊缻。相如曰:「五步之內,相如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張目叱之,左右皆靡。於是秦王不懌,爲一擊缻。相如顧召趙御史書曰「某年月日,秦王爲趙王擊缻」。秦之羣臣曰:「請以趙十五城爲秦王壽。」藺相如亦曰:「請以秦之咸陽爲趙王壽。」秦王竟酒,終不能加勝於趙。趙亦盛設兵以待秦,秦不敢動。 既罷歸國,以相如功大,拜爲上卿,位在廉頗之右。廉頗曰:「我爲趙將,有攻城野戰之大功,而藺相如徒以口舌爲勞,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賤人,吾羞,不忍爲之下。」宣言曰:「我見相如,必辱之。」相如聞,不肯與會。相如每朝時,常稱病,不欲與廉頗爭列。已而相如出,望見廉頗,相如引車避匿。於是舍人相與諫曰:「臣所以去親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義也。今君與廉頗同列,廉君宣惡言而君畏匿之,恐懼殊甚,且庸人尚羞之,況於將相乎!臣等不肖,請辭去。」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視廉將軍孰與秦王?」曰:「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羣臣,相如雖駑,獨畏廉將軍哉?顧吾念之,強秦之所以不敢加兵於趙者,徒以吾兩人在也。今兩虎共鬥,其勢不俱生。吾所以爲此者,以先國家之急而後私仇也。」廉頗聞之,肉袒負荊,因賓客至藺相如門謝罪。曰:「鄙賤之人,不知將軍寬之至此也。」卒相與歡,爲刎頸之交。
文帝之後六年,匈奴大入邊。乃以宗正劉禮爲將軍,軍霸上;祝茲侯徐厲爲將軍,軍棘門;以河內守亞夫爲將軍,軍細柳,以備胡。
上自勞軍。至霸上及棘門軍,直馳入,將以下騎送迎。已而之細柳軍,軍士吏被甲,銳兵刃,彀弓弩,持滿。天子先驅至,不得入。先驅曰:「天子且至!」軍門都尉曰:「將軍令曰:『軍中聞將軍令,不聞天子之詔。』」居無何,上至,又不得入。於是上乃使使持節詔將軍:「吾欲入勞軍。」亞夫乃傳言開壁門。壁門士吏謂從屬車騎曰:「將軍約,軍中不得驅馳。」於是天子乃按轡徐行。至營,將軍亞夫持兵揖曰:「介冑之士不拜,請以軍禮見。」天子爲動,改容式車,使人稱謝:「皇帝敬勞將軍。」成禮而去。
周亞夫軍細柳。兩漢。司馬遷。 文帝之後六年,匈奴大入邊。乃以宗正劉禮爲將軍,軍霸上;祝茲侯徐厲爲將軍,軍棘門;以河內守亞夫爲將軍,軍細柳,以備胡。 上自勞軍。至霸上及棘門軍,直馳入,將以下騎送迎。已而之細柳軍,軍士吏被甲,銳兵刃,彀弓弩,持滿。天子先驅至,不得入。先驅曰:「天子且至!」軍門都尉曰:「將軍令曰:『軍中聞將軍令,不聞天子之詔。』」居無何,上至,又不得入。於是上乃使使持節詔將軍:「吾欲入勞軍。」亞夫乃傳言開壁門。壁門士吏謂從屬車騎曰:「將軍約,軍中不得驅馳。」於是天子乃按轡徐行。至營,將軍亞夫持兵揖曰:「介冑之士不拜,請以軍禮見。」天子爲動,改容式車,使人稱謝:「皇帝敬勞將軍。」成禮而去。 既出軍門,羣臣皆驚。文帝曰:「嗟呼,此真將軍矣!曩者霸上、棘門軍,若兒戲耳,其將固可襲而虜也。至於亞夫,可得而犯邪?」稱善者久之。
太史公曰: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傳。餘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爲淺見寡聞道也。餘並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爲本紀書首。
五帝本紀贊。兩漢。司馬遷。 太史公曰: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傳。餘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爲淺見寡聞道也。餘並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爲本紀書首。